donglin.li

主页/Home 履历/CV 帖文/Posts 深色/Dark

📕 ·《金阁寺》

Posted on 2023/11/1

摘录

  那男子再次举起手枪,对着向回廊奔逃的有为子背后连发数枪,有为子应声倒地。那男子又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打了一枪……

  ——宪兵和群众争先恐后奔上石阶,一起跑到两具尸首旁边。我不加理睬,依然静静躲在红叶荫里。白色的梁柱纵横交错,耸峙于我的头顶之上。脚踏回廊木板地面的足音,从头上微微飘落下来。两三道手电光重叠交织,越过栏杆,直接照耀着红叶树的梢顶。

  在我看来,这一切都只能是遥远的事了。感觉迟钝的人们,若不流血也就不会变得狼狈。然而,一旦流血,就已经是悲剧终结之后了。不觉之间,我早已昏昏欲睡了。等到醒来,我被大家遗忘在这里,周围小鸟鸣啭不已,朝阳径直射进红叶底部枝条的深处。白骨似的建筑,从地板底下承受着阳光,仿佛又获得了生机,沉静、自豪,将那座空空的佛堂捧上红叶闪烁的山间溪谷。

/

  我首先看了玻璃橱里精巧的金阁的模型。这个模型使我非常满意。它更接近我梦中的金阁。而且,大金阁里收纳一个一模一样的小金阁,如同大宇宙里存在一个小宇宙,引起人们无限的对照联想。我也开始做梦了,我想象着一个比这只模型更小、更完备的金阁,同时也想象着一个比真的金阁无限广大,几乎可以包容世界的金阁。

/

  我无法说出它究竟美在何处,但梦想中孕育成的东西,一旦经过现实的修正,返回来更加刺激着梦想。

/

  最后的夏天,最后的暑假,假期最后的一天⋯⋯我们的青春屹立于令人目眩的峰顶。金阁也和我们一样耸立于相同的峰顶,面对面说着话。空袭的期待,使我们和金阁更加接近。

  以往,这座建筑不朽的时间压抑着我,阻隔着我,不久就要被燃烧弹的烈焰烧光。它的命运向我的命运靠近。说不定金阁会比我们更早消亡,这样一来,金阁也就和我们经历着相同的生涯。

  抑或明日大火自天而降,那颀长的廊柱和优雅的屋脊的曲线将归于灰土,不再触及我们的眼帘。然而,在目前,那精致的姿影正沐浴着夏日如火的炎阳,泰然自若。

/

  烧死我的大火也能烧毁金阁,这一想法几乎使我陶醉。

/

  如果说不怕俗恶的表现,我将以不会被爱的确信而梦见爱。然而在最后阶段,将欲望置于爱的代理也就安心了。可是欲望这东西,要求我忘却存在的条件,要求我放弃爱的唯一的关口——不会被爱的确信,我对这一点很清楚。我因为相信欲望这东西是更加明晰的东西,所以一点也不认为有必要梦见自己。

  我的想法很难明白吗?要说明一番才行吗?可是,我自那以来,安心于“爱是不可能的”这一信念了。这一点,你也会明白的。没有不安,也没有爱。世界永远停止,同时又是到达。这个世界也需要特殊注明“我们的世界”吗?我可以对世间“爱”的迷雾一语道断。那是一种假象要和真相结合的迷雾。不久,我终于懂得了,我对绝不会有人爱的确信,是人性存在的根本形态。

/

  人的痛苦、流血和临死前的惨叫,会使人变得谦虚、细心、明朗和亲切。我们变得残虐,变得杀伐无度,绝不是在这个时候。我们突然变得残暴是在一瞬之间,就像春日和煦的午后,坐在悉心修剪的草地上,朦胧眺望由树叶间漏泄下来的阳光,那种一眨眼的工夫。你说是吗?

  世界上的一切噩梦,还有历史上的一切噩梦,都是这样产生的。但是光天化日之下,浑身鲜血、气绝而死的人,给噩梦画了清楚的轮廓,使噩梦物质化了。噩梦不是我们的苦恼,只不过是他人剧烈的肉体的苦痛。可是,他人的痛楚,我们没有尝到。这是一种怎样的救助啊!

/

  我感到在遥远的往昔,我的确在哪里看见过无比壮丽的晚霞。后来看到的晚霞,多多少少都显得逊色了。这是我的罪过吗?

《南泉斩猫》

唐朝时,池州南泉山有位名僧普愿禅师,依山名叫做南泉和尚。一天,全山僧众去割草,于闲寂的山寺里看见一只小猫。大家出于好奇,一起追捕,东西两堂互相争夺,双方都想得到此猫作为自己的宠物喂养。南泉和尚看到这个场面,立即抓住小猫的脖子,亮一亮割草的镰刀,这样说道:“得大众之道则得救,不得道则斩却。”众未回答,南泉和尚一刀砍死小猫,随手扔掉。天黑以后,高弟赵州回来了。南泉和尚讲述了事情的经过,问赵州有何意见。赵州立刻脱掉脚上的鞋子,顶在脑门上出去了。南泉和尚叹了口气说:“咳,今天要是你在场,小猫就会得救的啊。”

  “美可以寄身于任何人,但又不属于任何人。美,这个东西,是啊,怎么说好呢?好比是一颗虫牙。这颗虫牙危及舌头,连累舌头,它疼痛,它要生长存在下去。到了疼痛难忍的时候,才请医生拔掉。自己的掌心里托着一颗鲜血淋漓、黄色而脏污的小小牙齿,这时,人或许会说:‘就是这个?就是它作的怪?它使我疼痛,它不断使我觉察它的存在,而且在我身体内部扎下顽固的根子。如今,只不过是个死去的东西啦。可是那个和这个果真是同一种东西吗?假如这个本来就存在于我的外部,那么凭借什么缘由,联结我的内部,成为我疼痛的根源呢?这家伙存在的根据是什么?这根据是在我的体内,还是在它自身?不管怎样,我把它拔掉了,托在掌心上的绝对是别的东西。断乎不是原来那个。’

  “明白了吧,美这个东西就是如此。因此,斩猫这类事,看起来就像拔虫牙,抉剔美。然而,这是不是最后的解决办法,则不得而知。美的根源不断绝,即便猫死了,抑或猫的美丽不死。为此,赵州将草鞋顶在头上,以此讽喻此种解决办法太简单化了。可以说,他很清楚,虫牙除了忍耐别无其他解决的办法。”

/

  “不要像小孩子那样逞强嘛。”柏木嘲笑地说,“我要告诉你的是,改变这个世界的,只能靠认识。不是吗?其他没有任何一种东西能改变世界。只有认识,可以使世界不变,保持原样,或者改变状态。用认识的眼光看问题,世界既是永恒不变的,又是不断变形的。也许你会问道,这样有什么用呢?然而,我告诉你,为了忍耐此种生命,人们就得拿起认识的武器。动物不需要这种东西,因为动物没有忍耐生命的意识。认识就是生命的难耐原封不动转化为人的武器的东西,但其难耐性未曾减少。事情就是如此。”

  “忍耐生命有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呢?”

  “没有。剩下的要么发狂,要么死去。”

  “改变世界的决不是认识。”我冒着差点儿露馅儿的危险反驳道,“改变世界的是行为,只能靠这个。”

  柏木果然带着一副冰冷的、硬是装出来的微笑接过我的话头:

  “呶,来啦。说到行为啦。但是,你哪里知道,你所喜欢的美是在认识保护下贪睡的东西,就是有一次提到的《南泉斩猫》故事里的那只猫啊。那是一只无与伦比的漂亮的猫,两堂僧人之所以争夺,正是为了于各自的认识之中,保护和抚育猫,并使之安心睡眠。南泉和尚因为是行为者,他出色地斩掉猫,扔了。其后走来的赵州,将自己的鞋子顶在头上。赵州要表白的是,他其实知道,美是在认识的保护下好好睡眠的东西。不过,所谓个别的认识、各自的认识,是不存在的。认识是人类的海洋,人类的原野,人类一般存在的样态。我以为,这就是他所要说明的意思。你如今不是以南泉自居吗?……美的东西,你所喜欢的美的东西,只是人的精神中委托于认识的残存部分、剩余部分的幻影,亦即你所说的‘忍耐生命的另外方法’的幻影。也可以说,这些东西本来是没有的。话虽这么说,但强化这种幻影,尽可能使之赋予现实性,仍然是认识啊。对于认识来说,美,决不是慰藉,它是女人,也是妻子,但不是慰藉。然而,这种决非属于慰藉的美,一旦和认识结婚,就能生出一种东西来。哪怕虚无、缥缈、不可捉摸,总是可以生出某种东西来的。世上称作艺术的就是如此。”

  “这美……”说到这里,我结巴得厉害了,思想也没边儿了。但此时此刻,一种疑惑划过我的脑际:我的口吃不正是我的美的观念所生出的东西吗?“这美……美的东西,对于我,是怨敌。”

Powered by Hexo
Theme based on Minima by Adi Sakti Jrs
Published on GitHub